作者:任小雷
作者按:原稿题目为《姑姑的一篇日记》,于二零二二年一月八日发表于《邯郸晚报》,现在原文基础上做了一定的修改,有增有减,欢迎大家批评指导!
姑姑名叫任保兰,今年八十五岁,一米七八的个头,在我三个姑姑中排行老二,在兄弟姐妹九人中个头最高。姑父名叫张录元,今年八十七岁,先后在天津电台、涉县天铁从事电力工作,现已退休多年,二老相依为命,安度晚年。
我的爷爷和奶奶解放战争前在木井、城里等地经营染坊,奶奶不识字,但出身大家闺秀,做事明理、为人处世言语得体、颇有分寸,他们虽然生在旧社会,经历过兵荒马乱、忍饥挨饿,但思想进步,省吃俭用也要供子女们读书,大爷任全保是家中长子、读过私塾,解放战争时积极报名参军,成为一二九师一名战士,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壮烈牺牲于河南商丘柘城县。
大姑任运兰在涉县城东街民国女子学校上了三年小学,抗战爆发后学校被迫停课,家里的染坊也关了门,大姑后来嫁给寨上我姑父李檀溪,村里办夜校、民校时,被推荐为老师,经常给大家办学习班。
二姑上学时成绩较好,俄语功底扎实,由于个头高体育更是她的强项,年轻时是邯郸地区女子篮球队队员(专职),多次参加省里比赛。后来有两个可供选择的机会:一是转业安排到省体育学院读书,二是就读涉县师范学校,姑姑为了离家近选择了涉县师范,然而正当读完师范领取毕业证之际,却赶上了一九六二年涉县师范解散,当时我的四叔也在该校读书,无奈姐弟俩都回到了农村。也是这一年,我父亲也从河北工学院解散回家,一下子,本来让村里人都羡慕的三个在外读书等于有了工作的孩子,都给下放回来了。他们的人生道路,从此发生了改变。
后来四叔到郭庄煤矿工作,父亲也到工厂当了一名工人,当时像姑姑这样有文化的女子很少,经学校聘用当了几年代课老师,成年后嫁给招岗我姑父,成了一名社员,姑姑体质好、能吃苦、干活麻利,在生产队无论挑肥、锄草、割麦、翻地、样样拿得起放得下,不次于一个青壮男劳力,村里那一代人都有口皆碑。
说起招岗村,大家并不陌生,自然会想到村口那座“玉石栏杆驸马桥”,究竟建于何时?不得而知,相传北宋名将杨继业曾在此招亲,迎娶下东村(今寨上)佘赛花为妻,仅为民间传说,缺乏史料佐证。该村多为梯田,盛产花椒、柿子、核桃、酸枣等特产。
招岗位于韩王山脚下,离县城五里,最早是通往南岗的一条大路,传说汉朝韩信屯兵八万曾驻扎于此,种种迹象表明,这个村都与“军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,招岗村一个“招”字起得好,让一座古老的驸马桥更加神秘而富有魅力,给人更多的遐想空间,民间传说驸马桥神通广大,与村后山上的“仙姑洞”遥相呼应,带有灵气、仙气,能招兵买马,招财聚宝,招亲嫁娶,近几年又招来了许多外地商人,来这儿投资发展、搞旅游,促进了当地经济发展,显然这里就是个聚宝盆。
驸马桥不但能“招”,而且能“送”收放自如,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,村里许多青年应征入伍,先后从这座桥上走出村外,投身于革命事业,关于那段光辉的岁月,今天大多数人都不太了解,仅仅是留在一些上年纪人的记忆中。
前一段时间我去天铁看望二姑姑和姑父时,姑姑拿出她写的日记本让我看,光本子已有了一大摞,已坚持写了许多年,孩子们对她的爱好都很支持,也成为亲朋好友间茶余饭后的美谈。
日记内容很丰富,小到生活琐事,柴米油盐,大到国家政策、改革开放后农村发生的巨大变化,多用圆珠笔或铅笔书写,字体遒劲饱满,笔伐流畅,有许多是我不认识的繁体字,其中有一篇引起了我的注意,是记录抗日战争时期一二九师到村里招兵,许多青年勇跃报名参军的情况,也包括婆家的几位大伯哥,许多人后来还参加了淮海战役和平津战役,为新中国的解放写下了光辉的一页。
经过收集整理,现将日记部分内容摘录如下:
公公、婆婆世代务农,一生养育了五个儿子,其中就有三个去当兵,大伯哥叫张大元,抗日战争时随部队到邯郸、磁县等地去打鬼子,后来在战斗中负伤感染,当时医疗条件差,因其表现突出,生命垂危之际被部队破例送回,三天后死在家里。
一九四四年七月间,一二九师又到村里招兵,二伯哥张二元当时二十一岁(1923——1996)又光荣入伍,还有邻居赵长顺、赵土的等许多青年,先到涉县南庄村集合,每人发了一套灰布军装和一双布鞋,公公带着年幼的四子录元,还有村里其它家长去南庄村给孩子们送行,两天后部队出发。
解放后才知道,二伯哥先在本县索堡,后来又调到磁县等地,当时八路军装备差、枪炮少、且少吃没穿,二伯哥因负伤第二年又调回来,后来三伯哥喜元、表伯哥正元、邻居喜庭、和顺等人又报名去当兵,等日本投降后,部队领导说:“谁愿意回家发放路费,不愿意回家的,这就随部队去天津打国民党”。
抗战胜利后不久,蒋介石公然撕毁和平协议发起内战,解放战争由此拉开帏幕,当时邻居和喜、达冲等许多人都回了家,我二伯哥带着三伯哥随部队直奔天津,参加了第三十八军一一二师天津保卫战,二伯哥身材魁梧,眼疾手快,被安排在重机枪连,参加了很多战役,直到天津解放之际,还参与了活捉国民党警备司令官陈长捷的任务。
据三伯哥后来描述当时的情景: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三日晚上,已提前接到命令,机枪连已在事先挖好的堑壕里布置停当、集结待命,夜晚天气很冷,沟里积水都结着厚厚的冰,大家就在堑壕里过夜,战士们仅靠一身单薄的棉衣,身体紧紧贴在壕沟边上,冻得瑟瑟发抖,但没有一个人叫怨,大家都明白在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,个个磨拳擦掌,只待一声令下。
天朦朦亮,部队发起进攻命令,各路战士与国民党军队交上了火,一时间炮声隆隆,枪声四起,敌人封锁非常严密,布置了许多明碉暗堡,地雷阵、铁丝网、路障比比皆是,二哥和战友们手握机枪冲了上去,与敌人肉搏厮杀,许多战士一批批倒下,接着又一批批战士冲了上来,街上到处是敌人和战友的尸体,鲜血染红了街道,英勇的战士毫不畏缩,顽强作战,最后在各路解放军的密切配合下,冲破层层封锁,很快占领了警备司令部,面对人民解放军强大的攻势,司令部门前许多守兵已无力招架,纷纷缴械投降。
当他们一行人冲进司令官陈长捷卧室,已空无一人,掀开被褥一摸余温尚在,迅速进行搜查,最后在附近的一个地下室里找到了他,与之在一起的还有部分国民党将官。他们个个都贪生怕死,早已吓得魂飞魄散,都将双手高高举起,陈长捷知道大势已去,负隅顽抗只能是死路一条,只好向其部下下达了投降的命令,至此天津获得解放,重新回到人民手中。
二伯哥由于政治觉悟高,作战勇敢,表现积极,多次立功授奖,多次负伤,好在都没伤及要害,并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,解放后上级领导让他当干部,他说:“我不行,从小家穷读不起书,识字不多、作不了报告。”
后来被分配到了天津市和平区粮食局、油脂厂等单位,先后当过工会主席、书记、副主任等职务,上户口时改名叫“张宪芳”,由单位领导给张罗了一门亲事,由于哥、嫂年事已高,不能生育,二嫂就将前夫家一个孙女带了过来,由二人共同抚养成人,后来二人因病先后去世,二伯哥临终时遗言:“生前没有尽孝一日,希望死后回家埋在父母身边。”追悼会上二伯哥覆盖党旗,天津市许多领导做了发言,三年后由我们出钱打发,将他的骨灰从天津带了回来,埋在公公、婆婆的坟旁,完成了二伯哥的临终遗愿。
三伯哥喜元天津解放后,分配到郊区一座兵工厂工作,后来经二伯哥介绍调到天津市油脂厂上班儿,娶妻生了两个儿子、一个女儿,三伯哥死后,几位侄儿、侄女因为从小生长在外,就把自己父亲的骨灰留在天津。
我想到了娘家同样是革命家庭,大哥任全保牺牲后,烈士证上有毛主席的亲笔签名,解放后经政府批准,家里将大哥尸骨迁了回来,当时父母有病,几个弟妹们都小家庭困难,由村上出钱给买了口棺材,大门上至今还挂有“烈属光荣”的牌子,所以我对军属家庭特别敬仰,婆家在村里是参军人数最多的家庭,门上却连块牌子都没有。家里人也都没说什么,因为公公和婆婆在临终时都交代过:“现在是和平年代了,牌子有没有不重要,千万不要给政府添麻烦!”
革命的故事同样激励着我们这一代人,我家老头排行老四,十三岁时去天津给三哥家看孩子,后来跟一个老师傅学习烧锅炉,由于吃不饱,经常去捡菜叶充饥,十六岁时经二伯哥介绍到天津广播电台参加工作,最初是勤务兵,后来先后干过警卫、电工等工作,还做过群众演员,跟央视主持人赵忠祥,相声演员李金斗等老艺术家曾在一起工作过,彼此都很熟悉。
直到一九六九年八月五日天铁在涉县更乐建成,简称“八五”,由于需要一批技术人才,他当时已三十六岁,家中又有父母年事已高,即写了申请从天津调了回来,由于其专业技术强、为人诚实,厂里就让他带一班徒弟,那时正是基建初期,要从一五零发电厂、庄上一带铺一道管道往八五抽水输送,需要安装电力设施,为了方便工作,他们干脆住在茨村、庄上村外,时常上山架电线杆、拉线,安装施备,进山没有车,所有工具都得由人背、肩扛或几个人抬,有时行走数公里或十多里地,时常翻山越岭,一年下来手工纳的布鞋都磨破了好几双,离村庄近的话晚上借宿在农户家里,许多地方都前不邻村后不邻店,人多的话搭个简易的帐棚勉强凑合一宿,工作条件非常艰苦,大家都任劳任怨,每次领了任务后都能提前完成。
多年以来由他带领的班组,从来没有出过任何事故,领导对他的工作非常满意,每次年底开先进会时都少不了他,每当领导问他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和要求时,他总是笑着说:“我们从小生活在兵荒马乱的年代,吃不饱、穿不暖,我三位大哥都去当兵打仗,就是希望将来有和平自由的那一天,现在他们的愿望都实现了,可惜大哥没有等到那一天,我能够拥有今天这份工作,并成家立业过上了幸福的生活,这要感谢党、感谢新中国,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把自己的工作做好”他的话总会赢来全场雷鸣般的掌声。
结语:当我看完姑姑的那篇日记后,心情异常沉重,对招岗那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山村有了更深的了解,当年的革命故事犹在眼前,不禁令人心潮澎湃、热泪盈眶,肃然起敬!
在姑姑和姑父的眼里,他们一家还是幸运的,当年许多年轻士兵从驸马桥走出村外后,再也没有回来过,至今家人都不知道他们埋身的地方!那一代人付出的真的太多太多,不要求回报,对比今天的生活,我们没有理由不去珍惜。
当姑姑将日记本拿给我看的那一刻起,我即感到有很重的份量,老人用一双期待的眼神久久地注视着我,刹那间我仿佛明白了一位八十五岁老人的真正用意,我找不到任何可以拒绝的理由,她年轻时学到的知识,在耄耋之年又一次得到充分的展现,这本身就已十分可贵,能将那段被岁月风尘淹没的历史,用手中的笔记录下来留给后人,这是一份宝贵的精神财富,有很高的史料价值,这份执著值得大家借鉴和学习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