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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14个故事
过年场景 2021-2023
作者:张一白
※本文图片来源作者提供
过了十五,年就算过完了。今年的春节,妈妈不能和我们一起过了。
离2023年的春节还有十六天的时候,妈妈离开我们了。
过年,从来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,不管走得有多远,不管是小有成就,还是艰难不易,每一年的年三十的晚上,我们一家人都要聚在一起,和妈妈一起过年。
早年间过年,都是妈妈做年夜饭,我们都爱吃她做的藕汤和珍珠丸子,还有她自己熏的香肠腊肉。以前都是爸爸做饭,他最拿手的是回锅肉,家常鳝鱼。那时候穷,更多时候吃的是土豆泥。
爸爸去世后,妈妈才开始学着为三个儿子做饭。那是三个正在发育期最能吃的儿子,每顿饭几乎都是抢。到现在三弟哪怕是和老婆两个人在家吃饭,也是先要把几块肉卧藏在饭底下,然后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地几口吃完饭。因此我们家的年夜饭,总是撑不长时间的。
近几年妈妈已经做不动饭了。年夜饭之后,她总会随意地慢悠悠地讲讲过去的事,弟弟总是在旁边插科打诨,我就用手机在拍摄和记录。我觉得这样的时刻,才是真正的在过年。
曾经一度,我惭愧于自己出身的普通和经历的平凡,羡慕着那些人生经历丰富、家庭关系复杂的人们,觉得那都是创作的宝藏。在妈妈一年一年这样的讲述中,小时候道听途说的,关于妈妈、关于爸爸、关于爷爷和婆婆(其实是外公外婆)的过去的只言片语,草蛇灰线,开始缀连成丝,勾连成片,也成篇章,也是史诗。
这一年年的年过来,晓得了少女时代的妈妈,如何跟随她的父母,从湖北汉阳蔡甸的那个小码头出发,溯江而上,经过汉口、宜昌,一路流浪到了重庆,四顾茫然,爷爷在北碚遇到老乡,被带到了大阳沟,就此蜗居下来,靠拉板车做搬运工,开始了重庆人的生活。
也晓得了因为家里太穷,妈妈和她的妹妹就整天整天在书店里蹭书看。就这样努力地求学,她们居然从大阳沟那污水横流的穷街陋巷里,一个考上师范,一个考上了医科。于是,只生了两个女儿的她们的父亲很是霸蛮地要求,谁娶他的女儿,生的第一个娃儿,一定要随他姓张。在我们家就这样习惯性地把外公外婆叫做了爷爷和婆婆。
也晓得了,她是如何认识的我们的爸爸,如何千里相亲到哈尔滨和他成婚,又是如何陪伴患病的他辗转回到重庆,从南到北,从北到南,生活艰难,相依为命,生下了我们兄弟三人,含辛茹苦把我们拉扯大。直到三十多年前,父亲去世。
妈妈在我爸爸过世之后,她是如何用微薄的工资,既要供养两个在读大学、一个准备考大学的三个儿子,还得赡养她的年长的喜欢喝酒的父亲。这种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,她经历过怎样的困顿,怎样的艰难,我们现在已经无从想象,她也从来不说。
2021年的春节,我回家过年,发现妈妈沉默寡言,经常很长时间坐在那里,没有表情。从弟弟那里知道,她已经开始了不可逆、不可治的失去记忆的过程。那一年的除夕,我们不断地逗沉默而坐的妈妈,问她认不认得我们呢,而她也努力地回应我们,努力地想要认出我们。那个时候的她所有的努力都表现出一种无力和徒劳的挣扎。那一个晚上,伴着电视机里春晚的艳丽和热闹,是一家人时不时地“我是哪个,我是哪个”的呼喊和妈妈因为认不出而露出的尴尬和羞涩的笑意。
那一年的初一,在三弟家里,阳光下,妈妈露出了慈祥的笑容,我用手机拍下了那一瞬间。这次她的遗像就用了这张照片。可以说是从那个时候开始,我们和妈妈就开始了一场漫长而艰难的告别。
每当有机会回去陪着她的时候,她基本就认不出我们来了,只能陪着她沉默地坐着、沉默地走着,沉默地握着她的手。我太希望手与手之间能传递一点一滴信息,让我们知道她的思想、她的感知和她的感情。
我曾经假设,在她的大脑深处,会不会有一个平行世界。在那个世界里,她正在经历另一种人生。她也许会度过一个和平、安宁的少女时代,知书达理,情怀浪漫;她也许有一个富裕、满足的家庭,儿孙满堂,弦歌绕梁,桃李满天下。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,我觉得,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。
我们和那个已经无法交流、无法进入她的精神世界的妈妈,以这种方式陪伴、共存和告别着,就这样过了两年。
2022年的10月26日,我们去看她。那天她精神出奇的好,有三次认出了我,叫出了我的名字。那天的阳光很好,我们一起散步、一起唱歌,还拉着她的手一起跳舞,她脸红扑扑的,笑容中依然有一种少女的羞涩感。然后,我们挥手告别。我以为这样的日子还会很长、很久,这样的见面和告别还会有很多次。我也在盘算,我们要如何陪妈妈过2023年的年。
两个多月以后,这场告别就戛然而止了,以一种粗暴而残忍的方式结束了。
2022年的12月22日,我几经周折刚落地东京,打开手机,从“老张家”群里知道妈妈当天下午开始发烧,心里就咯噔一下。据说那天全国阳性人数达到了峰值,有694万人。
12月31日,为了赶回重庆看望病危的妈妈,我从东京辗转飞到香港。跨年时分,维港放着焰火,看着无声地爆炸在半空中的火花,内心焦灼而凄凉。
2023年1月1号,一大早从香港飞成都,机舱里寂静无声。后来才知道,整架飞机上有好多的人不是奔丧的就是去送终的。大家都知道,还有六天,就会解除出入境集中隔离的防控措施了。
1月2号下午,见到了昏迷中的妈妈,我拉着她的手,冰凉彻骨。我喊着妈妈,她睁开了眼睛,眼球缓慢移动,盯着了我,在那个时刻,我感觉到她的眼神是明亮的,是湿润的。她很快地呼吸急促起来。后来,我问医生,忘了医生是怎么解释的了,但我只相信,她是认出了我来的。
1月4号早晨7点多,接到医院的电话。那一天,据统计全国在院新冠病毒感染死亡病例达到每日峰值:4273例。
1月8日,从这天起,不再是“新冠肺炎”了,是“新型冠状病毒感染”了,开始实施“乙类乙管”了,入境全员核酸检测和集中隔离也取消了。同一天,我离开重庆飞北京。在那天的朋友圈,我写的是“从此以后,真的就是背井离乡了。”
现在是2月6号的1:35了,年终于过完了,一切都恢复了正常,窗外唯有风声吹过,什么都好像没发生过,但是有些失去了的永远都失去了。
虽然我们还要一年一年地生活下去,我们还会一次一次的过年,一次一次的团圆,我只是想知道:妈妈在那一个平行世界里,会不会也要过年呢?她会自由地生活,快乐地游玩么?她还会关心我们的温饱冷暖,关心我们生活中的一切么?她放心得下她留在这人世间的三个中年孤儿么?